今世緣·同題共寫父親母親丨父親的高光時刻
發布日期:2025-09-23 瀏覽次數:149
父親是一個農民。父親一生當中,也有他認為的高光時刻。作為他的兒子,對于他的過往經歷,我認為至少有兩件事應該讓他引以為榮。前一件事,他很少提及,卻被村里的很多人經常提起。后一件事,他經常提及,卻被有些人不屑一顧。
父親是1948年生人,在他年輕的時候,經歷過多種磨難。我從小就聽他講過,當時那個年代的種種不易。
父親高小畢業。在那個年代,在村莊里算是有文化的人。后來,大隊讓他干生產隊長。再后來據說還干過幾年生產隊會計。
在我看來,父親的高光時刻,就是他干生產隊長的那幾年。我出生后沒幾年,就分田到戶了,父親也不干隊長了。在之后的幾十年里,父親從來不跟我提他當年干生產隊長和會計的事情。倒是老家的鄰居,還有我爺爺活著的時候,經常跟我講起父親當隊長的那段日子。
在他們眼里,我的父親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,是一個只知道拼命干活的人,是一個六親不認的人。父親干生產隊長的那幾年,還是大集體。父親活緊,天沒亮就吆喝生產隊的隊員們起來去地里干活。一個鄰居大叔跟我講過,你爹當隊長那幾年,可把咱們四隊的社員攆毀了,有時候才半夜,雞還沒打鳴他就挨家挨戶讓社員起來去地里干活。有時候干了半晌活,天還沒亮。那時候,社員人人心里罵你爹,罵他是半夜雞叫周扒皮。
就在我一臉難堪的時候,鄰居大叔說,后來,我們才明白,你爹做得是對的。那段時間,經常下雨,地里種的紅薯如果不及時刨回來,就得爛在地里,那么我們社員就沒有東西吃了,就得挨餓。咱們莊有一個生產隊,就是因為沒及時刨紅薯,大都爛在地里了,那個生產隊的社員都可羨慕咱們隊了,大家伙心里都明白,嘴里嘮嘮叨叨嫌起得早趕得緊,心里都說你爹的好,如果不是你爹當隊長活趕得緊,咱隊社員那幾年說不準得挨餓。
之所以說父親六親不認,也是他當年干生產隊長的時候一些讓人不理解的行為。據說父親干生產隊長和生產隊會計的時候對自己的要求很嚴,不是自己的東西堅決不拿,公家的東西堅決不碰。生產隊里的一根柴火棒子,都是公家的,堅決不能往家里帶。聽說有一次,我們四隊社員從田里干活回來,我二叔那時候才不到二十歲,餓極了,偷吃了生產隊的一根紅薯,被父親發現了,我父親當著那些社員的面揍了二叔一頓。父親后來從家里拿了生產隊分的一根紅薯放到生產隊的倉庫里。我的二叔,父親的親弟弟,當時委屈得難受,回家就跟我爺爺奶奶告了父親的狀。父親回來,爺爺奶奶也沒有埋怨父親,只是讓他以后揍二叔下手輕點。這事被我老家生產隊的老百姓說了幾十年。每當提起我父親的時候,他們就說到弟弟偷吃生產隊的紅薯被當生產隊長的哥哥暴揍的故事。
多年以后,我聽到了這個故事,望著蹲在屋檐下曬太陽的父親。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上,流淌著歲月的痕跡。我忽然有種淚目的感覺。這么多年來,我在外打拼,也在多家單位干過負責人,手里也曾有過一些小權力。但是我始終秉承父親做人的原則,不是自己的東西堅決不拿。有人說我裝清高,但是,父輩堅守的原則,我堅決不會改變。事實證明,父親當年堅守的原則是對的。我認為,父親干生產隊長的那段歲月,理應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。
父親到了晚年,絕口不提當年干生產隊長和會計的那段日子,倒是經常和人聊起他帶人挖藕的經歷。
父親六十歲以后,再去建筑工地找活干,人家就不愿意要他了。那時候,我已經進城工作,我曾經勸過父親,不要再出去干活了,就守著家里的幾畝田吧。我給他買了唱戲機,讓他沒事的時候聽聽。父親卻閑不住,莊稼地里的活干好以后,他開始重操他的老行業。不過這次,父親是找了十幾個人一起干,當起了挖藕隊隊長。
他帶著那些鄉親奔忙在十里八鄉,甚至外省,整整挖了近十年藕,直到他年近七十,由于腿疼得受不了,才罷手歇工。我沒有問父親,我曾問過母親,父親作為挖藕隊的隊長,工錢一定會從中提一部分吧?
母親哼了聲,一分錢不提,都是跟那些人平均分,就是這樣,還沒落好,還被人說閑話。
我問母親怎么回事?
母親說:“住在咱們東邊的小六,跟你爹挖了好幾年藕,有一次,就因為幾塊錢的零錢沒法分,他還跟其他人說你爹貪了那幾塊錢。實際情況是,你爹用那幾塊錢買了一盒香煙分了給他們抽了。”
我當時就愣了,哎,父親這些年,累死累活,聯系雇主,搭了那么多電話費,還沒落好。真是人心隔肚皮。
后來父親解散挖藕隊,不再出去承包挖藕,村里有很多人都認為是父親生了小六的氣,其實不是,父親那段時間,腿疼,再加上一些其他老年病,他不能再下水浸泡了。
父親不挖藕以后,他帶的那些人,曾經有幾個人想單獨成立挖藕隊出去包活干,卻是對承包的藕田看不透徹,挖到后來因掙不到什么錢而解散。
父親后來因為一次趕集回來,騎電動車摔倒,大胯摔斷,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,回到家休養了大半年,能下床走路了,還是走不利索。村里父親的發小來看父親,父親坐在院子里,跟他們聊天。聊他們小的時候一塊玩耍的場景,聊各自的子女,聊身體狀況,聊村莊里的同齡人哪些人走了。后來就聊到帶人挖藕的事情。
父親當時歪斜著身子,坐在院子里,臉上漸漸有了光澤,他嘴里連連吸著氣:“當時挖藕,在咱們這一帶,都挖不過我們。山東的種藕大戶不知道從哪要到我的電話,打電話來找我們去給他挖藕。”
父親跟他的那些發小絮絮叨叨聊到這些的時候,他不曾想到,在他的兒子心里,父親的高光時刻,應該是他當年干生產隊長的那幾年。
在我小的時候,我和父親母親還居住在兩間土坯房里。我永遠記得我家靠近門旁的土坯墻上,有父親用毛筆寫的幾個字,其中有兩個字是我老家村莊的名稱。另外幾個字是“為人民服務”。
(文|王文鋼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