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世緣·同題共寫父親母親|父親的背影
發布日期:2025-08-08 瀏覽次數:331
浙江西南的大山,我總覺得它在等著我來。
進入麗水境內,“綠巨人”宛如一條青龍舞動在連綿的崇山峻嶺間,我曾經在云和、龍泉、慶元等地生活過的印象鮮活了起來。十八歲那年我參軍入伍時,立在群山背影里目送我遠去的父親,這些記憶又一次浮上心頭。
模糊又清晰,那是父親留在我情感記憶中唯一溫暖的畫面。多地輾轉、哪里需要哪里搬,“素其位而行”、勤勉敬業……記憶中父親與我們聚少離多,除了這一次,我實在想不起還有任何其他送別的場面。
父親是麗水人。他16歲加入浙南游擊隊,后被編入第三野戰軍,參加了解放戰爭。著名的上甘嶺戰役中也有他英勇的身影,其時,父親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第十二軍麾下的一個衛生兵。多年前河北衛視在做一檔“緬懷英雄先烈·銘記革命情懷”的節目,編導楊先生讀到了北京《勞動午報》上我寫的短文《父與子》,輾轉聯系上我之后,要我提供更多詳細的信息,遺憾的是我不能夠——父親光榮且值得自豪的履歷,他從未與我們講起過。
大約10歲我才回到父親身邊。此時他已去了偏遠鄉鎮森工站下面的一個工段“思想改造”——那是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。見到身材魁梧的父親迎上來想抱一抱我時,我一個勁地往母親身后躲,“這是你爸,快叫爸爸。”看到母親的眼淚流了下來,我被嚇得哇哇大哭。許多年后我還管他叫“叔叔”。
幼年時我就和弟弟、妹妹隨母親一起被下放到與他相距200多公里的異地農村。其間我曾給他寫過信,還記得抬頭一行是:親愛的爸爸——冒號。說實話,就那時而言,父親對我來說只是個符號、遠方虛幻的存在。也許想象過他的模樣,可我一點都不記得了。
很長一段時間,我與他之間真的沒有什么父子感情,特別是姐姐夭折之后。當母親抱著年幼的姐姐在山里的簡易工棚嚎啕時,父親正帶著一支采伐隊在慶元的大山深處伐木砍竹。母親說“他的眼里只有進度、指標和圓木、毛竹”——那正是新中國成立初期,百廢待興,社會主義建設熱火朝天,祖國急需大量的棟梁、腳手架的時候……
其實我與父親一起生活的時間并沒有多長。搜索庫存的記憶,有一回夜深霧濃,我拾菇迷失在了山里,被母親和鄰居們舉著火把找回時,他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開會。后來有一次,只因為帶了一打單位的信封給妹妹——那時候她正在學習寫作、四處投稿,被父親知道了,他令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對面,結結實實給我上了一晚上的課,從公私分明說到防微杜漸,他告訴我,魔鬼就藏在細小之處。而此時我已從部隊退役,在地方工作了。
在得知我的女兒圣安德魯斯大學研究生畢業后想留在國外工作,他特地大老遠把我叫回去訓了一頓,嚴厲批評我放任女兒而缺失了思想教育。說讀了那么多書,學了本事應該回來報效國家。每逢人生關鍵路口的選擇或家庭重大決定的時候,父親總會邁著軍人的步伐向我走來,提綱挈領、思想深邃,堅毅的神情讓人不得不肅然起敬。
胸懷大義,正言厲色,公而忘私,清貧廉潔,他貌似無情的背后不是冷酷。淡泊守志,行而致遠,抗美援朝戰場上被敵軍燃燒彈燒傷的大腿更加讓他走得有板有眼,是嵌在他頭顱深處一直不能取出來的敵機彈片使他百折不撓、有了鐵一般的性格嗎?多少年之后當我終于看清楚他留在世上高大的背影時,止不住淚流滿面。
真正走進父親的內心,我用了大半生。百煉成鋼、千錘成器,多少年之后我才懂得那是愛的另一種表達。人生的道路漫長且曲折,如果說我的人生還算成功,父親不斷地敲打功不可沒。
臨窗而坐,遐觀遠眺,云巒起伏、千巖競秀,曾經偏遠的山區已成了喧囂都市生態自然的后花園。“一聲呼嘯化煙塵”,從彎彎繞的盤山沙石公路,到平坦寬闊的水泥高速公路,再到風馳電掣的城際鐵路,訴說著社會巨大的進步與發展、時代的變遷承載著多少人的壯志豪情和奮斗故事。
有容乃大,無欲則剛,沉默在寂靜里的大山有一種超然物外、淡泊從容的景象。日月如梭,大塊文章、經緯縱橫的織繡中閃動著凡人的微光。花開無聲、葉落有意,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,迤麗而遠、一路上我想了很多,又似乎什么也沒想。
跨河過橋,山一程水一程都通向內心,后知后覺的慚愧里有篤行而不倦、唯實勵新的軌跡。還有什么不能釋懷的?這一趟行程是我又一次對父親深切的懷念。疏離紛擾世相、追尋內在安寧,一切過去了的都成了珍貴的回憶。
翻山越嶺,列車已鉆出了隧道,山高水長、對父親不一樣的愛戴涌來……
文|夏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