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世緣·同題共寫父親母親|母恩難報——致我的母親楊胡氏
發布日期:2025-06-05 瀏覽次數:576
我媽楊胡氏走了,享年虛歲91。
那天是8月13日,農歷七月初七。我侄女說:奶奶真會挑日子,選在七夕情人節,去和爹爹相會了。
侄女口中的“爹爹”,就是我父親。在我老家,小時候我們喊父親叫“大大”,喊爺爺叫“爹爹”。大人喊小孩,一律叫“伢子”。我13歲那年,剛進初中不到一個月,父親突然病故,母親37歲守寡,拉扯著我們4個兄弟姊妹,艱難度日。
我讀初中的那3年,正是史載的“三年困難時期”。3年間,每當莊稼收獲季節,不見天日的連陰雨就接踵而至。麥子尚未脫粒,出芽了;玉米還立在地里,長毛了;山芋、花生來不及刨,霉爛了。年復一年,年年如此,你種什么,老天讓你失收什么。餓得百姓把能充饑的水草撈光了、能下咽的樹皮剮光了,撐不住的鄉親浮腫丟命,活下來的鄉親一臉菜色。我大伯見我家母子的日子實在苦,就逼我母親讓我輟學。他說:“大伢子就是在家割青草,一年下來也能曬上兩個干草堆,不比讀書強?”我媽沒答應。家里實在沒什么吃的東西能讓我帶到學校去了,她把家里僅有的一點胡蘿卜,從地窖里挖出來,洗凈了、剁碎了、曬干了、炒熟了,再磨成“炒面”,裝進一個手帕縫成的小布袋,背著弟弟妹妹塞給我說:“乖乖,晚自習后抿兩口,壓壓饑。”初中3年,我做得最多的美夢,就是山芋藤變成了面條,籃球變成了大肉圓。初中畢業時,班主任施老師勸我棄考高中。她說:“你媽媽太不易了,考上淮中也上不起。考淮安師范吧,師范生書本費、吃飯錢都不用自己掏。”
淮安師范是師資一流的省立名校,因“三年困難時期”已停招數年。我們1963年考進去的“66屆”,在5個縣只招兩個班80人。我進校以后,那些三年級、四年級的學長們還在校等分配。這時,國民經濟雖已起步“調整”,但仍物資匱乏,淮師學生的伙食是免費的“兩稀一干”,早、晚餐每人3銅勺稀粥,中午每人一瓦缽大麥采子干飯,每周還必須吃一頓雪菜炒肉絲之類的小葷。對我而言,那是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幸福。更讓我珍惜的,是每周六中午固定供應一頓饅頭,白面的,每人半斤。這一天的白面饅頭,我很少舍得吃,多數是留下來星期天徒步趕回家,去喂我老妹。在我父親去世時,老妹還在媽媽腹中。每當看到她四五歲了還骨瘦如柴,當大哥的我就想哭。省下的那塊饅頭,可以讓她泡開水吃好幾頓。
師范畢業了,我進了一家報社,家境一天天好起來,母親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差。父親去世以后的歲月里,她白天要掙生產隊的工分,收工后要摸黑侍弄家里的自留田。寒暑假回家,我常常一覺醒來,還看到她就著火苗如豆的油燈,在為我們幾個孩子縫襪補鞋。日子一天天艱澀地流淌,媽媽的腰越來越彎,背越來越駝。再后來,時不時地發作哮喘,厲害時整宿不能平臥。73歲那一年,她嚇過我一回,鎮醫院的醫生說她不行了,我連夜趕回去,把她轉入地區醫院治療。84歲那一年,她又讓我虛驚一場,已經要為她穿壽衣了,她又奇跡般地挺了過來。又過了六七年,這次老人家竟然毫無征兆地走了。媽媽臨走那天凌晨,我在南京的家里睡夢中被冰涼的水滴驚醒。一向無故障的壁掛空調突然從風口處往下滴水,濺我一臉。我拿來接水的盆,水又不滴了。我再次躺下,不一會老家的電話來了:“大哥快回來,老人家不行了。”
我母親的喪事是在市郊的租住房辦的。老宅連同左鄰右舍幾個村的民房,半年前就被推土機推平。據說征地是要建生態新城。按習俗,有個環節叫送飯。老輩人指點說,還是要送到老宅那邊去,送在當地她拿不到,也吃不上。從牧皋大橋迂回到老宅原址,供上飯菜、燒紙上香。妹妹悲痛地呼喚著:“媽媽,飯來了,三頓并一頓送來的,往后你就自理了。”透過香火煙霧,我看到老宅四周,從東到西是荒草、瓦礫,從南往北,還是荒草、瓦礫,“生態新城”還只是傳說。我堅信,藍圖定能成現實。但我又擔心,待到日后,面對連片的高樓、新城,媽媽,你還能找到家嗎?
文|楊步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