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世緣·同題共寫父親母親 | 父親總說這扁擔比他小兩歲
發布日期:2025-05-24 瀏覽次數:654
竹扁擔橫在堂屋墻上,宛如一道被拉長的月牙。父親總說這扁擔比他小兩歲,那么,它應該是1964年的產物。桐油浸潤的竹節早已褪去青澀,在歲月的洗禮中變成了琥珀色,中間那段被麻繩磨出的凹痕,宛如老人深刻的笑紋。
我10歲那年秋分,扁擔首次斷裂。暴雨來得迅猛,父親剛從糧站挑回公糧,屋檐下的籮筐還在滴水。突然,村頭傳來急促的呼喊:“河堤要垮了!”父親抓起扁擔直奔曬谷場,我緊隨其后,摔得滿身泥濘。曬場上,金黃的稻谷堆成小山,在雨幕中泛著朦朧的光澤。
“接住!”父親將一塊塑料布扔給我,自己則抓起籮筐開始裝谷。扁擔穿過籮繩時發出吱呀的聲響,父親弓著背,用力一頂,脖頸上的青筋如同老樹根般凸起。兩個裝滿的籮筐壓得扁擔彎曲如滿弓,在暴雨中搖搖晃晃地向家挪動。第三次往返時,扁擔突然發出“咔”的一聲,父親踉蹌著跪入泥水中,半截竹片斜插在肩頭,血水和雨水在黃泥地上混合,逐漸擴散。
新學期的學費是父親用扁擔挑出來的。每天雞鳴三遍,他便挑著修補過的扁擔前往石灰窯。扁擔中間纏繞著褐色草繩,遠看就像系了一條舊腰帶。有次我摸黑起來解手,看見父親正在草繩上抹桐油,月光灑在他彎曲的背上,將影子拉得比扁擔還長。
臘月廿三祭灶那天,父親從鎮上帶回一個鐵皮糖盒。解開草繩時,扁擔突然發出細微的崩裂聲,幾粒冰糖掉入灶灰中。父親撿起沾灰的糖塊吹了吹,塞進我嘴里時,我嘗到了稻草的清香。
我考上師范那年,父親購置了一輛二手三輪車,卻仍將扁擔擦得锃亮,掛在堂屋。每年除夕,他都會取下扁擔,用棉紗蘸菜油,沿著竹紋仔細擦拭。那些被歲月浸透的汗漬在油光中蘇醒。
去年清明節回家,我看到父親蹲在屋檐下編織竹筐。扁擔橫放在兩條長凳上,中間凹陷處墊著我幼時的百家衣。“試試?”父親突然將扁擔擱在我的肩頭。那沉木般的觸感壓在鎖骨上時,我驚訝地發現那彎弧竟與父親的脊梁如此相似。恍惚間我又看到了那個暴雨中的身影,在漫天的雨箭中挺立成不屈的弓。
月光灑過門檻,父親正用砂紙打磨扁擔的裂口。竹纖維在燈光下清晰可見,草繩修補處已包漿,仿佛扁擔自己長出了筋骨。“當年這繩里摻了我的血”,父親撫摸著凹凸不平的地方,“老物件通人性,知道要撐起這個家。”
谷雨前后,竹山總是彌漫著潮氣。父親教我挑選竹子時,扁擔正躺在新砍的毛竹堆里打盹。“要挑那些經霜不彎腰的”,他用指甲掐進竹皮,青苔紛紛落在我發間。幾十年過去了,我仍記得篾刀劈開竹節時散發出的清香。
扁擔也有休息的時候。夏至正午,蟬鳴聲中曬場被烤得發軟,父親會將扁擔平放在井臺上。我蹲在一旁數著裂縫,突然發現第七道裂痕下藏著“正”字刻痕——那是父親記錄工分的方式,每個“正”字代表五十斤磷肥。
中秋月最圓的那晚,扁擔成了量天的尺。父親將它豎在谷堆旁,當月影爬到第三個竹節時,他往我碗里多夾了一塊咸蛋黃:“月光能照三節亮,來年麥穗壓秤砣。”后來我在物理課上學到杠桿原理,突然明白父親早已用扁擔稱量過日月星辰。
蘆葦揚花的時節,扁擔挑起了我的遠方。去省城念書的那天,父親用它挑著兩筐紅薯送到汽車站,筐繩上還系著給我新編的竹筆筒。客車啟動時,他突然追著車窗跑,從懷里掏出一個溫熱的鋁飯盒塞進來。扁擔在晨霧中漸漸變細,飯盒里蔥油餅的香氣,燙得我眼眶生疼。
昨天回家時,我看到扁擔纏著紗布,父親尷尬地笑著說摔了一跤。直到幫母親曬被褥時,我才從她哽咽的話語中得知:他在工地扛水泥管時閃了腰,卻舍不得買護腰,拆了我的舊秋衣裹在扁擔上借力。
如今,扁擔成了傳家寶。女兒用馬克筆在竹節上畫彩虹時,父親笑得露出豁牙:“好看極了,就像給老伙計系了條新腰帶。”清明節祭祖時,他非要親自挑著供品,顫巍巍的扁擔在肩頭輕輕搖晃,籮筐里新蒸的青團與泛黃的照片輕輕碰撞。
老宅梁柱間又響起了熟悉的吱呀聲。父親踩著板凳擦拭扁擔,哼著走調的采石號子。在檐水的滴答聲中,我仿佛看到年輕的父親挑著朝陽走來。(文丨能杰)